昨晚，法国人在家门口丢了冠军。原本期望着红蓝白三色妆点埃菲尔铁塔，但尽管全场占优、却被缺少了C罗的葡萄牙顽强击败。失落的法国人，成为C罗喜极而泣的背景。你也留意到了吧，法国队的首发阵容中，黑人球员占到了七成之多。有人调侃说，这是非洲一流球队击败了欧洲二流球队。我们曾在欧洲杯系列第二篇里聊过「非裔球员」这个话题（戳文末「阅读原文」）。
一支由移民后裔为主组成的球队，赢了是民族融合的象征，但输了呢？法国人的爱国是出了名的，但他们爱的究竟是什么？谁是「法国」？这是「别处」欧洲杯系列的终结篇，李子打算聊聊法国人的爱国情怀和身份认同——足球，又不只是足球。欧洲杯结束了，但足球的故事还在继续。
回想起我看的第一届世界杯，年，法国在自己的土地捧起了大力神杯。那一年，接近百万人走上巴黎街头庆祝，脚下的国土、头顶的国旗、以及身边无数说着法语的庆祝的人群，构成了“爱国”的最佳注脚。而这一次，吞下了失利苦果的法国人，还会像当初一样爱国吗？▲欧洲杯决赛法国队的出场阵容。记忆里，是旗帜、球衣和球迷脸上彩绘的颜色，是再简单不过的身份：我是x国球迷。你爱国吗？如果一切对你来说十分理所当然，那么我来讲讲法国人的爱国情怀吧——爱国对他们来说到底有多重要，以及这16年来，一切是否还如当初。法国人有多爱国？法国人的爱国情结，早在18世纪末就镌刻进了民族的历史里。从前的欧洲，代表国家的王室和贵族属于一个社会，与一般人的命运少有交集。然而，法国大革命改变了这一切——汹涌的革命浪潮，将每个人裹挟进国家的命运中。国家和民族，成为了每个人身份的一部分，个人通过政治与民主成为了国家的一员，成为了所谓的“公民”。“自由、平等、博爱”（Liberté,égalité,Fraternité），成为了国家的信条。法国人的爱国情怀，乃至现代民族主义思想，随着战争和革命的浪潮，传遍了欧洲，从此每个人心中都有了一个“国”，在新的时代，这种集体的记忆与归属，和国家间的政治交缠，成为了我们现在熟悉的图景。▲“自由、平等、博爱”，现在已成为法国的国家格言。现代体育在法国的诞生，也是与爱国有关的。年普法战争，法国败给了“铁血宰相”俾斯麦的“新兴民族”德意志，失去了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德国人的纪律和善战给当时的法国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在国家的鼓励下，法国各地开始号召全民参与健身，体育开始于“强身健体保卫国家”的爱国情怀一起，走入了法国普通人的生活。那时候建立的运动协会，许多都用LaRevanche（复仇）,LaPatriote（爱国）甚至LaFrance（法国）这样中二的名字。而足球从英国在勒阿弗尔登陆之后，在一战前后开始流行。同样一场战争，一次大规模的动员，和自行车、以及橄榄球一起，晋升为国民运动。▲欧洲杯奖杯上，镌刻着亨利·德劳内的名字，以纪念他作为法国足球和欧洲足球的倡导者和推动者所作出的贡献。但也必须承认，不像是英国、德国一样，足球和本地归属和日常生活结合得那么紧密。法国足球承担国家认同的时候更多，足球本身似乎没那么重要——他们更爱橄榄球，以及自行车（自行车那是真·全民运动，环法的地位可不是吹出来的）。足球就这样与国家情感相联系起来，也承载了许多爱国的符号。马赛曲，三色旗，甚至是球场上的风格也必须很“法国”（就跟英国标签式的高举高打一样），强硬的防守，以及有效（但并不追求华丽）的反击成为了法式足球的标签。
“法国内讧队”这个说法怎么来的？看看今天法国队的阵容，你或许很难把他们与传统“法国”的形象联系起来。博格巴，马图伊迪，马夏尔，埃弗拉……这些非裔球员构成了法国的主心骨。他们是法国人吗？当然是。但他们的“祖国”是哪里？法国曾经也有过广阔的殖民地。在非洲，法国和英国曾经各占半壁江山，西非和北非直到现在也是法国移民人口的主要来源之一；太平洋、加勒比以及南美也散布着一些法属领地，比如帕耶的故乡留尼汪岛（Réunion）。▲年，法国在非洲仍有大面积殖民地，包括现在的阿尔及利亚，摩洛哥，毛里塔尼亚，马里，尼日尔等。和许多曾经拥有殖民地的国家一样，在二战后，法国也经历了一段去殖民化、再到殖民地移民涌入的过程。然而，法国经历的过程却是相当痛苦，甚至让共和国陷入危机。年，当时依然属于法国领地的阿尔及利亚发生叛乱，法国派兵镇压，然而事情却愈演愈烈。年，议会制的法国政府在阿尔及利亚的危机下倒台，戴高乐重新掌权，然而发生在巴黎的恐怖袭击却一直持续到了年。这种痛苦或许也跟法国对待殖民地的方式有关。与英国在当地扶持代理人的“间接统治”不同，法国政府在殖民地实施直接统治、维持政治秩序，在撤退的时候往往留下一道难以抹平的伤口甚至混乱。阿尔及利亚与法国的关系，也一直别扭到了今天。在当时，甚至有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血统法国人，离开法国回到自己的国家，跟今天恰好相反。▲绝大多数法国移民来自西非和北非的法属殖民地地区。国家正陷入危机的年夏天，也是法国队在瑞典征战世界杯的日子。那一届比赛，朱思特·方丹打进了13球，这个记录已经几乎不可能被打破了。方丹、皮亚托尼和科帕组成的三叉戟，带着法国队拿到了第三名。那时候法国并不算足球强国，以打酱油的出身闯进前三，也算得上是创造历史了。然而这段战绩当时并未掀起太大波澜，后来也很少有人提起。或许是法国人的爱国情感，在年的动荡中摇摇欲坠，需要民族的领袖戴高乐前来拯救；又或许，那时候的法国人，对这只移民后裔的球队并不待见。▲年瑞典世界杯，法国球员方丹凭借出色的发挥，打入13球，当选最佳射手。方丹是生于摩洛哥的西班牙后裔，科帕是波兰移民，皮亚托尼是意大利后裔。当时《队报》记者菲兰（JacquesFerran）的一席话或许很有代表性——“法国队就像一锅混杂着各种食物的俄罗斯沙拉（RussianSalad）”，缺乏统一的身份，无法团结起来。直到今天，“法国内讧队”的名号，也会在法国队战绩不佳的时候被扣上来。如果梦回98，故事会不会有改变？就像本文最前面提到的，法国在年本土夺冠，对于越来越多民族混杂的法国（甚至有人打趣说成为了“法兰西斯坦”），无疑是一个大事件。其中的标志性人物，就是“齐祖”齐达内——一名阿尔及利亚后裔。没有什么比在世界杯决赛上独中两元更能为法国人的爱国情怀添彩的事情了，法国人将巴黎变成了红蓝白三色的海洋——当天大约有一百万人走上街头庆祝，香榭丽舍彻夜未眠。而也没有什么比这支有着黑人、阿拉伯后裔和海外血统的法国队夺冠更能彰显法国作为多民族国家的成功。▲然而，因为阿尔及利亚人后裔的身份，齐达内和本泽马从未在赛场上唱过马赛曲。齐达内后来也称，这场胜利是“整个民族”的胜利。他在自己的血统和法国的正统之间，选择了融合。法国社会对他的接纳，仿佛也代表着一个信号，这个“black,blanc,beur”（黑、白、北非裔）的一代，或许是未来的方向。但随后的事情，却让人对这个方向感到了怀疑。9·11之后，法国极右民粹主义政党“民族阵线”开始抬头，带有种族主义立场的言论忽然一时间有了市场，其候选人勒庞甚至进入了总统大选的最后阶段。这在有着左翼传统的法国是无法想象的。而一场原本在法国和阿尔及利亚之间举行的友谊赛，也因为涌入球场制造骚乱的极端分子而被取消。到今天，谈到多民族的法国，我们会想起为了“显示对故土的感情”而不唱国歌的人。本泽马在被法国国家队除名之后，公然谈论队中的“种族歧视”。不管这样的指控是否成立，掀起的轩然大波，已经多多少少说明了问题。98年的光荣和团结，究竟是不是昙花一现？不唱国歌，能不能算爱国？其实，抛开少数强调“高卢血统”的右翼，法国的爱国主义一开始就是更加偏公民（civic）、而并非血统（ethnic）的。他们信奉积极自由和解放、参与和表达，让自己成为公民的一部分。在现代社会中的自由、平等、博爱，这或许是比血统更坚实的“法兰西价值”。这也是为什么法国一直对宗教势力格外警惕（对头巾等宗教服饰的限制）。▲前2世纪的高卢地区，现在法国的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和朗格多克、鲁西永等地区。在法国人看来，有些问题一直如鲠在喉。法兰西的价值，是在两百多年的历史、风云与革命中培育出来的——但对于前殖民地的人来说，历史却是另外一个位面，被奴役、被殖民、反抗与今日的漂泊，这样的叙事，又如何与真正的“法兰西”接轨呢？“法兰西民族”，又该怎么为新来的人留出位置呢？“我是查理”、以及巴塔兰剧院的一百多条生命，又将这个问题推到了历史的风口。一次遗憾的失利，比起一个国家在民族融合上的挣扎，或许算不了什么。但当法国人挥舞起三色旗的时候，依然会思考，我是谁，谁是法国人，我们还在爱着这个国家吗？以及，怎么才算爱国？在大众媒体、TV和网络年代，足球更和每个人的生活联系了起来，不一定要去现场，在家就可以感受和国家的“同步”感，在解说的嘶吼里感受那种情感的联系，或者在论坛上感受与球迷的并肩。意大利球迷怎么爱国？一个分裂成南北的国家，却因为足球而统一了——墨索里尼的法西斯年代把足球推至国民地位，二战后的大资本国家背景渗入足球系统，足球是少数意大利人愿意抛弃南北成见而团结的地方。▲从上至下，狂热的德国球迷、意大利球迷，以及西班牙球迷。西班牙球迷呢？卡斯蒂亚和加泰罗尼亚泾渭分明，加泰出身的球员即使赢球也要披上区旗、分别庆祝。足球是他们表达自我身份的场所。德国球迷呢？他们平日里没办法谈爱国，“民族”这个危险的词汇，仅仅留存于在球场，他们的爱国情感更加隐忍，所以才更需要足球。而你呢？或许把足球、甚至所有体育运动摆在历史和政治的背景中，才会有机会让每个人有机会想象，我们的国家是什么，谁在代表我们，我们又何去何从。这是一个永恒的命题，我们都没办法逃脱。-END-浪游者
李子现居伦敦，博物馆重度沉迷者科学和人文观察者作为“董秋迪”，欧洲杯期间争取多讲点球
一群浪游在「别处」的人行走列国洗涤三观捍卫开放社会热爱并嘲讽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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