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溺亡者那是上世纪末最后几个冬天里尤为可怕的一场暴雨，整座港口在狂风中几乎要拔地掀起，隔着海滨浴场远远望去，沿海步道上的路灯只剩下三分之一还闪烁着不定的微弱橘光。就是在这天晚上，他披着乡村教师模样的咔叽布长外套，带着一身腐败牡蛎的气味走进我房间里。当时我还住在尚普兰路，几乎可以说踩在勒阿弗尔港的闸门口上。一位经营古董饰品店的寡妇把她们一间多余的卧室租给我，价格相当公道，公道到让人不免有些浮想联翩。在那栋中世纪风格的三层小楼里做食客的第一年，我刚满19岁，头发像黑巧克力那样油亮，两颊却也已经陆续冒出细软的绒毛来。对房东太太来说，将我看做儿子已不太合适，看做情人又还不够格，也许正是这样一个不上不下、难以界定的尴尬位置，才使我这个在当时还多少有些神秘气息的东方男子在她和她11岁女儿看来，几乎不需要提起什么防备心来应对。我记得那是个周日晚上，我本以为房东太太已经放弃当晚冒着暴雨，驱车带小法妮从埃夫勒乡下的娘家赶回来，因为在3个小时前的一通电话里，她嘱咐我关好所有窗户，不必为她们留门。但在接近11点或者更晚一点的时候，我听到一阵被狂风暴雨和树叶喧嚣声搅得断断续续的门铃。后来想起来，那铃声确实虚幻得有些不可思议，仿佛不是混在种种声响中从两层楼下飘上来的，而是浮在其他所有声响之上单独传进我耳里的。披上外套小跑下楼的时候，我想，也许这场雨并没有我蜷在四面回响的小房间里听起来那么大，也许纵穿过弯曲河道自然公园后就只剩下些小毛毛雨，或是干脆变成一片晴朗的夜空，就像她们娘俩经常在周末之旅结束后向我描述的那样。又或者是小法妮太害怕在明早凯雷小姐的数学课上请假，我猜想，她一直无法克服对那位大胸脯中年女教师的恐惧。但当我打开开在一楼店铺侧面，面朝贝朗热街那扇高而窄的铁艺玻璃门时，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有一个浑身透湿的陌生男人。那时我的第一反应是，该死，他究竟在这儿站了多久才教我听见叫门声？我想，既然他敢在这样的天气出门却不带伞，应该他的车子就停在附近不远，但他实在湿得跟条刚被从塞纳河里用长夹子捞上来的落水狗差不多。「我想我可以进去坐一会儿吗？」他的语气畏畏缩缩，声音也跟着那双藏在黑色咔叽外套下的肩膀一起，边发抖边滴着水。他表现得如此沮丧、窘迫、低声下气，以至于我险些忽视了他口中的请求是多么的直接，甚至可以说失礼。「抱歉，请问您找谁？」「我不找谁，我是说，我谁也不认识。但雨太大了，风也刮得厉害，我得找栋房子避一避。」他继续用那种弃犬般卑微恳求的语气，自顾自提出要求。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口音有些奇怪，或者说奇怪的不只有口音。如果我是个土生土长的上诺曼底人，或者至少一个土生土长的法国人，我应该可以说得出是哪里不对，但可惜我只是个刚来这里不足两年，连和教授说话都磕磕绊绊的异乡人。「抱歉，夏帕克太太出门去了，如果您是要找她的话。」「不，我不找那位太太。我能进门说吗？雨实在太大了，一会儿也许还要再打雷，刚才就已经打过一阵了。」我想起刚刚那阵惊雷，不，准确说不是刚刚，那至少是二十分钟以前的事了，难道他打那会儿就已经站在雨里了吗？「孩子，行行好，让我进去躲一会儿。我躲不了多久的，她很快就要追来了，但我现在还不想教她找到……」他用那种乡下小学校长训诫学生的方式叫我孩子，可我不觉得我们的年龄差距有那么大。如果从那身过时的打扮、那头水草般湿淋淋的，四面八方打着卷，隐隐散发出一波波潮水腥咸气味的长发下仔细辨认，他像是甚至还不到30岁。「什么？难道有谁正在迫近您吗？」我注意到在他那奇怪语调和这晚某种超常识的诡秘氛围影响下，我的用词也变得不准确起来，「还是说，是有人要来接您？」当然，后一种猜想更为合情合理得多，也是我此刻的愿望所在。狂风暴雨之夜碰上一位遭追杀的谜样男子敲门求救，这样的展开固然有趣，但我可不想在当下这种天气里给自己惹麻烦，特别是房东不在家的时候。「都是。她来抓我，也是来接我。她一来我就得走，但也可能可以多藏一会儿……」他说这话时，我已经闪身给他让出进屋的道了。很难说清当时我究竟是怎么想的，以致后来每次回想起来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他看起来确实很可怜，也很神秘，但我想最终说服我的那一点，是他从上到下明明像个在港口捡垃圾、捞废酒瓶，靠吃大团大团赤藻和腐败牡蛎为生的码头流浪汉，却好像对此一无所察。他甚至似乎不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感到如此窘迫、沮丧。他是那样的迷茫。「那位什么什么太太……」在他终于确认自己不会被赶走，也就是我在他身后关上屋门，终于把那震得人恍恍惚惚、灵魂脱壳的可怕风雨声推回黑漆漆的贝朗热街后，他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开始回想起我刚才的话来。想必他已经看出了我不是这栋房子真正的主人。「夏帕克太太。」「是的，夏帕克太太」他跟在我身后，迈着和他那身帝国时期老古董打扮天作之合的沉重步伐，在每一级台阶的青灰色地毯上留下一大团水绵般绿洼洼、油亮亮的脚印。也许是他的双脚挤在密不透风的靴子里，已经被积水泡得太饱胀，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是在梦游中拖着双又大又重、不跟脚的雨靴在水底行走似的，「您什么都不必担心，我不会待到夏帕克太太回来那会儿的。一个小时，最多一个半小时，她就会找过来，那我就要走了。」他像念什么驱魔的经文似的，一再重复相似的话，好像这样说着，就能因提前认清命运并已为之做好准备，而使那一刻的到来显得易于接受些。我不禁好奇，「那是谁？您的太太，还是某个情人？」「都是。」他小狗般的嗓音在密闭的楼梯间竟显得有些瓮声瓮气，「我是被她硬绑回去要和她结婚的，但我也是自愿跟她走的。」那天晚上的雨着实吓人，轰轰隆隆下到凌晨五六点钟才稍停歇。但他确实信守承诺，没有停留超过一个小时，甚至更短，只有三十或四十几分钟，那就是我和他唯一一次见面中全部相处的时间。他裹着毛毯在电热器旁坐下，茫然地捧着我端给他的加了白兰地的热咖啡。面对我打探的目光，他似乎终于感到自己有必要为这一切做些解释。「事情最开始是一位刚刚继承爵位的伯爵小姐向我求婚……」他讲给我的故事不算太长，但阁楼那扇插销坏了一半的窗子一遇上海上刮来的强烈西风，就被吹得猛地打开，咚地撞向一旁的横梁。因而我不得不多次打断他，爬上楼去试图固定好它们，以免潲进来的雨毁了正在阁楼晾干的那些画。简单说，他大致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位追着她中意的戏班子满世界跑的年轻女伯爵，在一次从兰斯赶往阿尔隆演出地的途中，短暂停留在马斯河畔一座小镇，在那里对一个当地中学老师一见钟情。有人说那是因为那个向来打扮质朴、沉默寡言的中学老师的脸，居然长得和戏班子里正当红那位意大利裔男演员如孪生兄弟一般，而在女伯爵到来前，竟还没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他说，但他后来都没有机会亲眼看一看那位传闻中他的西西里同胞兄弟，所以究竟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也不能确定。热情强硬的伯爵小姐在乡村教师修道士般的木讷古板面前束手无策，终于一气之下命人趁着夜色把教师硬绑到正巧经停于此的一艘内河货船上。连隔壁镇都没去过几次的教师生平第一次离开家乡，身无分文、语言不通，只得乖乖跟在伯爵小姐身边。女伯爵许诺一旦在经停港口找到神父，两人就立刻结婚，教师后来似乎也默认了这一计划，但奔腾向北的马斯河水却将他们一路带向那个始终未受圣灵启蒙的国度。就在航程的第14天，突然天降大雨，狂风在狭窄弯曲的河道内搅起巨浪，人们还来不及从客舱跑上甲板，就已经被掀翻的船只压进水底。此后近两个世纪，那位尊贵的未婚妻和她穿黑色咔叽布长外套的未婚夫携手游遍了欧洲所有水域，甚至有一次短暂地途径阿拉伯海。他们拉着手，就像吸附在大型鱼类背部的七鳃鳗那样将自己牢牢黏在大型邮轮船底，被一年一年革新换代的动力系统推送着游遍数不清的港口城市。从一个到另一个，每当邮轮停靠在港口，他们就趁着将明未明的夜色浮上水面，望着晨雾中的城市远景寻找那尖顶高耸的天主教堂。看，那里有一个！他们一个对另一个说，在那竖立着的巨大圆盘后面！——他们甚至还不知道摩天轮的名字。近两百年里，他们从不分开，除了那几十个真正狂风暴雨的夜晚。在那些如亡灵与魔鬼凄厉尖叫着拍打羽翼的可怕风雨声中，未婚夫对在漆黑幽闭船舱内等待溺亡的绝望与恐惧终于战胜了爱意与诺言。他后悔了，疯狂地试图逃离，拖着那件两个世纪来浸足盐水的沉重外套、那双长满藤壶的笨拙靴子，挂着满头气味熏人的腐烂水草爬出水面，渴望回到他那教师寓所小隔间般温暖干燥的陆地上去。但不出两个小时，那冰冷潮湿的命运和一生一世的诺言又找了回来，又要将他从一个老土过时的亡灵变回一只还算得上年轻的船底寄生虫去，直到下一次暴风雨袭来前。「两百年里，没有人能克服溺死的恐惧，只要那风一刮起，但她却可以」「所以……您是位小说家？」我为什么要这么问呢？我好像已经完全相信了他所说的全部，我好像从很早前一个时刻开始就不再怀疑。可我还是怀着东方式的含蓄坚信，不轻信是一种基础而必须的社交礼仪。「也可以这么说吧，法语老师多少写些小说。」这是他那晚第一次露出笑容，第二次是在他离开向我道谢的时候。这时地板下方传来十二点的钟声，和之前的门铃一样，那声音理应混在四面八方呼啸着的风雨声中，却好像浮在所有声音之上，那是一楼店铺一位老主顾放在这里寄卖的古董落地摆钟发出的报时。他起身向我告别，下楼的时候我注意到地毯上那些脚印已经干了，只留下些浅绿色的海藻碎屑。果然，他打开门的时候，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正站在街对面水果摊的防水棚下，脚上的高跟鞋只剩下一只，所以她必须一脚靠在另一脚上高高垫起站立。我以为他会对我说，你看，我没有骗你，或者至少露出一点胜利的神色来。但他只是回过头，略显局促地微笑着向我道谢，仿佛一个装病逃避考试的学生在为自己的孩子气而不好意思。说完他就带着那身稍微干燥了的腐败牡蛎气味，和残留在咔叽布外套上薄薄一层陆地世界的余温，走进依旧劈啪作响的大雨里。我关上门，才想起店铺展示架上那几双第一帝国时代贵妇留下的鞋子，来不及考虑卖掉阁楼上那几幅画够不够买下其中之一，我已经提起两双冲进雨里。可那场雨实在太大了，白茫茫的水幕阻挡住一切，连始终最为明亮的码头也显得浑浊而遥远。我只好转身回到店里，用挂在一旁的细绒布擦干鞋子。已经过了午夜，不方便再打电话回埃夫勒去，我想，只能等房东太太回来再买下它们。那之后，无论去到哪个海港城市我都带着它们，可我再也没有遇到另一个勒阿弗尔港那晚那样的狂风暴雨之夜。
依然写完一边没改，写作文都不带这样的……
文章已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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